【原创】邓世敏
一幢破房子(中)

因刮风下雨,我第二天没去,第三天还没去。第四天,我开车过去,路上只用了十多分钟时间。但大前天,我抄小路快步走,竟还花费了一个多小时。
到地方后,我没有去惊动那位老先生,因为我怕见到他,他没完没了的跟我讲话,影响我画画。我想等画完了再认真听他的故事。
我把车停妥,在靠近那个细长池塘的砂石路边上,选择了一个与我后来画好的这幅《一幢破房子》的画面完全相同的角度。落下画架,一切准备就绪。
大前天,经那老先生一讲,我确实对这幢破房子感兴趣了。我想了解那时候建房用的什么材料?怎样的结构?澳洲人是否开始使用了机械类的工具?还有,房子都小二百年了,万一他先人落下个破盆破罐或旧的油画什么的。我小心翼翼的跨过木桥,想到房子里看看,但这座木桥通往房子的小路,已被野草覆盖,我只能淌草而过。我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见前方三四米远的地方,一阵草动,并有声音“唰唰”作响。我定睛看:
“哎哟,妈呀!”一条一尺多长手指粗细,浅褐色带着深灰色花斑的蛇在草丛中游动。这是典型的澳洲“虎蛇”,毒蛇!
我顿时头皮发麻,一阵惊恐,调头逃回桥上。不敢了!不敢了!什么求知探宝呀?再怎么也没我命重要。返回到我画架的地方,许久心脏仍然“突突”直跳。
路对面一只英国可卡犬对着我一阵狂吠。可能是我刚才的惊恐打搅了它。
“Jams,Jams”。大前天聊天的那个老先生,喊着那条狗的名字,从房子里走出来。他穿的仍然是三天前的衣服,一切没有变化。一看到我,他又像那天临别时一样激动起来,向我挥手打招呼:
“嗨!先生,今天的天气非常好!我等你三天了!”他出院子向我走来。
顾不上寒暄和礼节,他还没过砂石路,我就可着喉咙叫着,把刚才的遭遇一股脑告诉他,他听了竟没一丝吃惊的样子,只是淡淡说:“你不该自个进去。”
说着,他又忙折返院子,然后带着一根长木棍子走来桥头,向我招手,示意我跟他过去,我急忙摆手后退。
见我无意跟进,他自个走过木桥,一边说:
“像我这样!”
一边用棍子在他前方草丛中做近一百八十度扇形摆动,动作很像小时候看过的《地雷战》电影,“日本鬼子”扫雷。他那样做无非就是“打草惊蛇”!
他一直走到破房子前才返回。
后来我弄清楚了,他对我的遭遇为什么不惊慌:这里常见的毒蛇遇到人类,它们的第一选择是逃跑和规避,除非你出其不意踩上了它或者离它过近,让它判断你已对它构成不可规避的危险。否则,他不会主动袭击你,因为人类不是它的捕猎对象。退一步说,就即便是不幸被蛇咬伤了,也不必惊慌,所有医院都备有疗毒“血清”。因此,年年都听说有人被蛇咬,但几乎没听说为此而死人。
我情绪稳定后,开始画这幢房子。
刚才我虽没走到房子跟前,对房子结构及用料没探出所以然,但也不是绝对没有收获。过桥的时候,我看到这座木桥用的铁钉是“螺丝钉”,也就是螺丝和螺丝帽结构。在制造工艺上,它们和现在的螺丝钉一样精致,无疑是机械制作而成。按使用逻辑推论,这座桥先于房子而建,至少也和房子是同时代。
那些白人们机械化使用不仅早,而且广泛得多。就在木结构产品“链接件”这个小事上,我们都比他们滞后不止一百年。至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我国北方农村的木工是用不上“螺丝”的。像这样的小木桥,我们一般用“把角”。“把角”是一种钉子,像大写“E”去掉中间“一横”。过去造桥、建房必用,它的作用就是稳定结构。此外木工常用的钉子还有两种:“枣核钉”和“大头钉”。枣核钉是木板、木块“接缝”用的;大头钉的作用是“加固”产品,一般用在大门和车轮制造上。这些钉子千百年来一成不变,都是铁匠祖先传下来的手艺制品。起码高考恢复前,我十几岁学木工的时候是这样。
我画着画,同时也思考着这些问题。

老先生在我旁边,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不过,这次他第一时间不是聊他自己的事,而是主动回答三天前我向他询问的问题:
“我听见了,我也没忘,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先生。”
这老先生,好像知道我想了什么。不过他也真存得住气。
“你知道吗?维多利亚州政府决定,要在这里建造一座“少年管教所”,容纳两千人!就在这幢房子上。那实质是监狱啊!”
“如果建一个“监狱”,你知道吗?先生。这周围十公里范围内的房价都会应声下跌!那对于这里的居民来说是灾难性啊!”他说话时用手在空中画了个圆。
“因此,我和一些人士,包括温德姆市几个议员联名向维多利亚州议会,州政府提出书面抗议,但他们没有足够重视。于是我们又发动了威勒毕镇和州政府前的两次万人游行集会。“
“那是万人啊!他们必须改变决定。但最后这里究竟会开发什么,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先生。“他摇着头摊了摊手。
哦?!去年秋天威勒毕镇声势浩大的集会,当时我也参加了。原来“鬼”是这老头跟人一起搞的!我哈哈大笑起来。
他说他的, 我一直没有停止画我的画。因为我画的是他最关心的房子,所以接下来他一直和我聊与这幢房子有关的事了:什么这幢房子冬暖夏凉很舒服;什么小时侯和妈妈在阁楼上、地下酒窖捉迷藏;他六岁的时候爷爷如何带他骑马,如何在马厩里和爷爷一起给马梳洗鬃毛;他周末的时候如何打兔子、吃烧烤,等等。说着、笑着,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但就是很少提及他的父亲,更没提及他老婆或同居的女人什么的。
我一边画画一边聊天,画儿画得很不上心。一个多小时,也就画了粗线条、大色块的房子、树木和草地。受画面和构图的限制,也只简单画出了池塘和木桥的一角,不过意思已经到了。遗憾的是,这个家族四代人,从田地里捡拾而堆积的碎石堆,没能进入画面,它离得太远了。
按印象派画技,有光影、大色块就够了。但我认为既然要让这幅画发挥历史的记载作用,就应该更写实,尽可能地把它的现状表达出来。我征求老先生的意见,他明确说,他不喜欢印象派的画,更不喜欢毕加索的画。
将近中午,我没心干活了。用手机拍了个照,准备回家再整理和细作。
老先生非得邀请我到他家里喝咖啡,再顺便一个午餐。我假意推脱两下便顺水推舟。因为我确实想听完他家族的故事。
我从车里取出一饼带有精美包装的普洱茶,这是来这里之前,我为他备的礼物。
他现在住的房子半旧,铁灰色坡顶,深红色砖墙,顺小河和砂石路呈“L”形状。虽然只有一层,因被一米左右高的石头台子托起,加上一个宽宽的走廊,使房子显得高大气派。但院子却呈一片破败景象,历年冬天树上落下的黄叶在靠近篱笆的地方压了一层有一层,空地上没有修剪的枯草倒铺下来高低不平,几株老树也没有发芽的迹象。春回大地都已过两周,但它仍没有光顾这个院子。

房子里潮湿阴冷,家具、用品、装潢一切是陈旧的。书房桌子上一台正在运行的旧电脑发出“嗡嗡”声响,让人感觉出这里有人在拼着命追赶时代,此外的所有地方都死气沉沉,似乎已经被时间遗忘了五十年,或者更久远。
在他所有的用具中最为醒目的是一台咖啡机。
老先生说他喜欢喝咖啡,每天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为自己做咖啡和享用咖啡。他让我在厨房内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问我要什么咖啡?我选择了“latte”。他三分钟不到就做出了两杯不同款的咖啡;“latte”给我的,另一杯“cappuccino”是他自己的。看来这台咖啡机也像他的那台旧电脑一样,早在他出门前就打开了,不需要预热。
他边做边给我讲做咖啡的常识。他的狗也一直跟着他转来转去。
“latte”和“cappuccino”是两款最经典,也是人们最常饮的咖啡。现代的做法是用机器把新鲜炒熟的咖啡豆磨粉,鲜牛奶用水蒸汽打热并泛沫,“cappuccino”的奶沫在杯子里占到三分之一的体量,而“latte”的奶沫有六分之一就够了。他又说,他小时候咖啡不是这样做的,过去做咖啡是从牛身上现挤牛奶,放奶壶里加热,用打蛋器打,比现在机器做的更浓郁,更香醇。除此之外,咖啡款式还有shot black、long black、espresso等等。但不管何种咖啡做出来后的最佳温度是60摄氏度。
其实他给我讲这些纯是对牛弹琴,咖啡好与不好到我嘴里都是同样的苦。
随后,他又端上来两个盘子。每个盘子里放了两块饼干;两片生菜叶,生菜叶裹挟了几颗腌制的橄榄果;另外,放在盘子中心位置的是两块像麻将牌大小的“其士”:一块“蓝其士”,一块“臭其士”。
所谓“蓝其士”是正常的乳白色“其士”和发霉并长出蓝色霉斑的“其士”搅合一起压制而成,闻起来有发霉的气味;而“臭其士”则顾名思义,就是发臭了的“其士”,其味虽没有我们“臭豆腐”气场大,但它毕竟是动物油脂,因此比“臭豆腐”的臭味更难闻。
这些是老先生给我俩的午餐。他说这是他为他最尊贵的客人才会准备的最美味食品。
我们享用着咖啡和午餐。狗伸着舌头喘着气,卧在他的身边。
我想知道他家里现在有哪些成员,不会只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吧?
这老先生简直就是一个“先知”:
“这个房子里我和Jams一起生活。我和Jams们在这里二十多年了。过去一个十三岁,一个九岁。 他是‘Jams三世’,上个月已满两岁。“他说着,温情抚摸了一下卧在他身边的狗。
我听明白了。他曾经养过的狗都叫“Jams”,一只与他生活了十三年后去世,另一只仅陪伴了他九年。这个Jams是他的第三个陪伴。
他是一个孤寡老人!他的独居生活已经至少二十多年了。难怪这个家这么落寞与清冷。
“先生,你什么时间从那幢旧房子搬到这儿来的?”我问。
我想让他继续讲他家族的故事了。
“十二岁。”他的故事讲述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