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邓世敏
一幢破房子(上)
春天来了,早晨的阳光从窗户泄进房间,督促我起床。日常我有睡懒觉的坏毛病,其实早就醒了,就是不想起床。但这天我突然想出去散步,锻炼身体。我画画通常不是站着就是坐着,人倒是没怎么胖,但肚子是越来越大。我自己也清楚,这样下去身体肯定受不了。这些年,我为锻炼身体做过无数次决定,但都不了了之。其实这一次也是无数次中的又一次。
我顺着我家不远处的小河,溯源而上。春天真好,阳光明媚,空气清新,大地复苏。不仅仅是植物,就连河边的石头都有了生命。由于这里是入海口,湖里的、河里的水都是咸咸的。但这并不影响生物链的形成和繁衍。河边树木茂盛,芦苇杂草丛生;树上、空中各种飞鸟叽叽喳喳、叽里咕噜,感觉它们的发音比人类的语言复杂的多,并且每一个声音似乎都自带扩音器,人们即便在这里可着喉咙呼叫,也保准盖不住它们的叫声;水面上,除了鹈鹕、天鹅,就是成群的野鸭。这里的天鹅全是黑色的,绝没有白天鹅。鹈鹕是以鱼虾为食,它们可能知道,普通人们不会喂食让它们感兴趣的食物,所以它们总是离人们远远的。而天鹅不同,它们是以草子、杂草为食,看到人们就会主动靠近,发出低沉的“咯、咯”声,伸着脖子向人们示好和乞食。当然也有毒蛇,但有危险动物或环境险恶的公共地方,政府都会插牌提示,用铁丝网等进行隔离。只要不进入警示区,一般就不会有危险。

我居住的生活区,如果不是车辆偶尔来往,不刮风下雨,掉根针都能听见,寂静的可怕。我觉得要想热闹与喧哗,来这里与鸟兽为伍,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我一边欣赏着风景,一边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到达了哪里?由出发时像湖泊一样宽的河面,慢慢变成了涓涓细流。走过树林和河边的芦苇,忽然开朗起来,眼前横行一条砂石路,连着的小桥穿小河而过。路的对面是一片开阔地,不久前应该还是牧场、耕地什么的,但现在推土机、挖掘机轰鸣,正在平整土地,看来是要开发了。
隔过这片开阔地,我看到了一个教堂的塔顶,这个教堂虽不高大,但由于距离不远,仍然醒目。明白了!我已经到了“hoppers crossing”。这里离我家应该七八公里远。
“hoppers crossing”是一个区。我经常路过那里,非常熟悉。这个名字的原意是“跳跃穿行”。据说历史上,这里是一片杂草横生,乱石遍地的荒滩。兔子在这里穿来跳去,故得名。它近临蔬菜区和威勒毕小镇。
走得太远了,该回去了。但我想知道,这个正在平整的土地要开发什么项目?居住区?商业区还是工业区?海外的中国人总是削尖脑袋寻找商机,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挣到钱的机会,这是习惯,生活不易吧。
紧邻小河和砂石路交叉的地方,有一家农舍。在澳洲农舍叫“farmer house”。过去,这类房屋的院子都规划的非常大,维多利亚州规划标准一般是五英亩,大的也有达到二十英亩的。这个院子大概就是标准的五英亩。在这个院子里,一个老年男人正站在靠近砂石路的那边,对着开发的土地发呆,他戴一副眼镜,白色的头发、脸上的黑斑和脖子下的松皮告诉我,他应该有七十多岁。从他的皮肤和衣着看,他不像农民。我走近他,向他询问这块土地的情况。但他面无表情,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指着路的斜对面,那块土地旁边的一幢破旧房子:
“你知道吗?要拆掉了,马上就没有了。”他像是对我说话,也像是自言自语。看得出他非常在意这幢房子,说话时他表情沮丧。
那确实是一幢破旧的房子。这幢房子年久失修,应该是早已废弃:房顶长满苔藓并多处塌陷,塌陷处露出腐朽的三角形木架。墙体上的墙皮一片片脱落下来,四周透风,没有门窗。生长在背阴处的两颗大树茂盛、挺拔。在大树的压迫和衬托下,房屋显得矮小和猥琐。在这幢房子后面的远处,堆满了碎石块,就是澳洲土地上常见的那种。前面的地方,有一个狭长的池塘。之所以我知道是池塘,是因为左右都能看到终点。一个木桥跨过池塘为这幢房子铺就一条出路,木桥上的铁钉可能已经腐蚀掉了,桥上的横木有挪位的,有掉落水里的,人们要夸过去必须小心翼翼。池塘周边长满了蒲草,里面的水可能因常年的枯枝败叶所染,呈现出黑棕色,水里除了一些野生睡莲和蒲草的倒影什么也看不见。
开发的土地在这幢破房子的右边。房子所在的土地并不比开发的那块小。只是这快土地上遍布杂草。这些杂草大有把房子、池塘、木桥、碎石堆一起吞噬掉的势头。能看得出,这块土地已经多年没有放牧或耕作过了。或许它是与房子同时被主人遗弃的。
这么一个破败的地方,推倒了进行开发,有什么不好的?他那么在意这房子,有什么故事?我想知道。我指着房子问老先生:
“这土地是你的吗?”
“不是,”
他摇摇头,又说:
“过去是我家的,都是!”
他指了指破房子,又指了指在开发的土地。脸色明显痛苦和无奈。
我以为接下来他会给我讲破房子的故事,但他却开始讲他自己。他说,他是一位教师,现在退休了。过去在一个叫“Melbourne Grammar”的著名私校教历史。他家祖祖辈辈是农民,他爷爷往前几代人几乎都没上过学,他父亲也只读了几年的书。到他的时候,他不想再当农民,想换一种活法。因此他就一直读书,大学毕业后当了教师,此后,职业从来没改变过。
接下来他才提到那幢破房子。说:“这幢房子比你和我加起来的年龄都要老。那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父亲修建的。”
太绕口了!“爷爷的爷爷的父亲”?我扳着指头数了数,已经六代了!现在应该有一百六十年到一百八十年。那不是十九世纪中叶,中国的鸦片战争前后吗?有意思。
他继续说,但却又绕过了“房子”。
他是英国人,不过他再三强调,他绝不是罪犯的后裔。先人,也就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父亲是乘一个意大利人的运粮船过来的,来这里给那个意大利人当契约工。当时,墨尔本市以西到基隆市之间,七八十公里的土地都是意大利人的。这个意大利人对他先人的工作非常满意,契约到期后,意大利人把这块86公顷的贫瘠土地无偿给了他的先人。做为回报,先人把一支从英国带过来的猎枪送给了意大利人。
老先生绕口令式的讲着,我聚精会神地听着,竟忘记了先前我要找他的目的。尽管他语言逻辑混乱,但我还是喜欢他的讲述,因为他讲的明显是真实的,这种感受是小说和影视作品所不能有的。

他继续讲述。
他先人得到的这快土地,上面全是石头,可以勉强放牧,但无法耕种。三年后,他先人自己动手在这块土地上建造了自己的房子,就是路对面那幢旧房子。
我突然感觉到,这老先生讲话 并不混乱,恰恰是有板有眼。他采取倒叙、插叙、旁白的方式,把故事逐步引上答案。真不愧是著名学校的老师。
从此,家族就在这里繁衍生息。包括他本人在内整整六代人都在这里生活过。从先人开始,直到他爷爷,总共四代人,一百年的时间内,家族的主要工作就是在这块土地上清理石头。其他分支都逐步离开,但这块土地从没有分割过,一直传到他爷爷的手里。他爷爷晚年,这里的石头基本清理完毕。但他爷爷是个瘸子,左腿比右腿整整短五公分。那条腿是在搬运田里的石头时,被石头砸断的,并且只活了五十二岁。他爷爷去世前,把这里交到他父亲手里时,土地已经变成了良田,可以大面积机械化耕作,种植大麦和油菜。
他讲着讲着,我被故事感动了,我流泪了:这不是活生生的“愚公移山”吗?要把这个实例编成教材来教育后代,该是多么的励志啊!
深厚的底蕴,悠久的历史,励志的故事让我对那幢破旧房子肃然起敬。这不仅仅是一幢房子,它更是一处文物啊。他说:
“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向文物保护协会反映过,他们说这个房子太普通了,没有那个历史时期的代表性。可是……”
“可是,它记录着我的家族史,也承载着我童年的幸福,你知道吗?是我的全部幸福,或许,……”
已经十点多了,他还想讲下去,但我是晨练,还没吃早饭,并且回家还有七八公里的路要走。我拍拍肚子笑着对他说:
“对不起,先生,它想回家了!”
他立马打住。我说,我是一个画油画的,我要把这幢房子画下来!我的态度是肯定的。因为房子和土地已经都不是他的了,我用不着征求他的意见。不过我继续说:
“我明天带画板过来,我画完画后,您继续给我讲您的故事好吗?我非常想听下去。”
是的,我要把这幢房子画下来!讲述历史是我绘画的一个重要宗旨。我争取让它“多活上一百年”。
另外,我也确实想听完他的故事,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听说我是画家,并确定我明天过来画这幢房子,老先生高兴的溢于言表,激动的像个孩子:
“high,five!”伸出手和我猛击一掌。
“high five”是澳洲的一个少儿电视节目,过去每天定时播出。后来,说一声“high five”并击掌,成了孩子们约定事情的一个普通动作。
我告别离开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更不知道我的名字。我问的开发项目的事,他没告诉我。或许他忘了,或许他当时根本没听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