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邓世敏
欧罗巴裔人对城市概念的理解,与我们有很大区别,他们认为“城市”或者“镇”就是人们聚会和取得必要的生活、生产资料,取得包括行政在内的服务的地方,并不是日常生活的所在地。因此人们的居住区都是以“City”画圆,放射性的,像滩大饼一样铺陈在它的周围。可能欧罗巴人的祖先是游牧民族的缘故,“City”除了聚会、行政、提供服务之外,它还有像蒙古人的敖包,藏族人的经幡一样,为人们辨别方向提供地标的作用。基督教、天主教的教堂塔尖高入云霄,其意义也是在为人们辨别方向提供地标。这在古代对于居住分散,交通、信息不发达的游牧民族来说,是非常必要的。现在他们仍然延续了这种习惯。为了不影响人们的视线和城市地标作用的发挥,市政规划City周围的居民区,几乎不可以建高层建筑,正常情况下,只能建平房或两层小楼的别墅。因此,不要说几百万的大城市,就是几十万的城市,居民区的大饼也是滩得无边无际。墨尔本也就五百万人口,夜里,站在东南方向的丹德农山顶,向东北望去,整个墨尔本灯火通明一望无际,视线所及难分天上人间。在视觉上,规模是乎远超我们两千万人口的北京或上海。当然,这恐怕是源于他们占尽“地广人稀”资源优势。如果失去这些优势,”City“和居民区的旧格局,也会失去存在的任何理由。
墨尔本坐落在port phllip bay的北端,东高西低。City以东及东南属丘陵和山区,地势和道路崎岖不平;而City以西及沿bay岸西南过基隆市到南太平洋沿岸近百公里,平原沃土一望无垠。但东区却人口稠密,这里学校、医院、商场、交通等服务及基础实施齐全。而西区则主要是牧场和农耕,居住人口稀少。尽管近二三十年来,新移民的涌入,政府在政策上向西区倾斜,支持开发商在此大幅度房屋开发,形成很多新的居民区,但由于基础设施滞后,这里房价始终都远低于东区。虽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东住西耕”的历史,但却并未改变甚至进一步加剧“东富西穷”局面。所有的富人几乎都居住往东区。不过,有史以来,墨尔本人把西区及平坦又肥沃的土地,留做畜牧和耕作而非居住,我想,这应该是墨尔本开埠以后,施政者为确保居民对农蓄产品需求,而采取的聪明之举。

抬望眼,无尽原野:近处瓜蔬农田,远处牛羊牧场。傍晚,野鸿长鸣鸥鹜归巢,与拍岸浪涛琴瑟和鸣。春天,遍地开花,蜂飞蝶恋,长空下,世界的一起都融化在黄蓝之间。云开雨收,霁光在人世的阴暗中照出光明,也用光明衬托出阴暗。映日彩虹,一头担起遥远大山,一头深入茫茫大海,为不相干的事物架起桥梁。无论是天晴还是天阴,牛羊都悠闲生活在美丽的自然中,自得奔放在绿茵茵田野上,为此,我经常思考什么是民主社会的自由的问题:这里牛羊生活会不会就是民主自由的最充分体现?或者说,洛克、卢梭等自由主义的先驱们们提出他们理论时候是不是也借鉴了他们身边的牛羊生活。
这就是墨尔本的西区。

不管是放牧还是耕作,所有农用地都叫farm,我们中国人通常都叫它牧场。牧场有大有小,小者几十公顷,大则几百公顷,不等。不管是放牧还是农耕,只要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以经营这片土地为生者,就都叫farmer,即农民或农场主。从这点来看,他们的“农民”概念好像比我们的农民概念更广泛。欧罗巴人没有村、寨、屯等概念。各家各户都是独自与他们的牛羊马、农机俱生活在一起,生活在他们各自的“领地”上。邻居之间距离几公里甚至更远。我到现在还没发现有两个或更多农民聚集一起居住的例子。我们中国也包括其他亚洲人,农民聚集成村寨一起居住生活,应该是有历史原因的。我们聚集成村寨,历史上都是为了相互照应,防止土匪、强盗骚扰。这种情况可能在过去的欧洲是不存在的,起码不是普遍性的。
他们的农民虽说享受了生活的清净,但也忍受了生活的孤独。喜欢群聚可能是人类的共性,我发现这里的农民特别喜欢找各种理由与人聚会或聊天。如过你独自走在田野上,一个白人农民主动上前和你打招呼表示友好,建议你别用国内的思维定式“无事献殷勤,非娼即盗”。他们就是寂寞,想和你聊聊天而已,别无它意。在教堂,你见到的很多老年人,情况也是如此。

我有一个当地的农民朋友,我认识他至少十年了。他拥有三个大牧场,是从他爹那继承来的。他曾多次邀请我到他的农场去做客,但都因这原因那原因而没有成行。他的居住地是在一个叫“小河”的地方,那里有他一个大牧场。他既耕作也放牧,所有工作都是他和他儿子亲历亲为。他住的地方离镇子十多公里远。但他每天劳作完毕,大约下午五点钟左右,都会驾着一辆工具车,跑到镇上一个叫“cellarbrations”的酒商店,买上七瓶啤酒外加二十五支装的一包香烟。站在路边和人们边聊边饮,这七瓶啤酒就是他的全部晚餐,一个小时后回家。他大概走的是乡村公路,从没听说警察盘查过他。他现在五十多岁,从二十岁起三十多年风雨无阻,只要不是生病起不得床,不外出旅游,从不间断,量也不增不减。他说他爹没死之前,和他一样,几十年都在这里买酒喝。我曾问他为什么要坚韧不拔他坚持这种习惯?他说:
“如不这样,我还能和你说话吗?”
他佯作哑语手势:
“哑巴!”
前两年,他卖掉了其中一个农场,八千万澳币。我说你现在这么有钱,该休息一下了吧?他说:
“可不能!我爹就是不想干退休了,结果第二年就死了,我还不想死。”
他卖地两年多过去了,但他仍然一如既往,穿着他一惯的农民服,开着他标配的破车,到这家酒店买酒喝,牌子还是那个牌子,量也还是那个量。
这要是我,得这么多的合法收入,怎么也得先打条“缰绳”般粗的金链子,锁在脖子上晃荡起来。

西区farm,离我居住的地方最近的是蔬菜耕作区。这里没有蔬菜大棚,全是自然环境下的种植。蔬菜种类主要包括绿叶菜、包菜和芥兰、菜花之类。种植面积很大,是墨尔本市的菜篮子。浇水是自动喷灌,其它,从施肥、播种、护苗、防虫害到收获,全是机械化操作。除了收菜需要请工人在收割车上,对蔬菜进行整理,装箱之外,无论多大的地块,所有耕作环节,几乎都是农场主自己完成。一年四季除机械外,看不到人影。大概我是农民出身的缘故,我不仅愿意和他们交谈,也愿意以他们的生活为主题写生作画。近几年来,我写生最多的就是他们的生活。
一次,去年深秋。威勒毕镇之南的蔬菜区。那里,绿叶蔬菜早以收获完毕,留下来的枯叶败絮使大地一片杂乱。我开车路过这里,本准备到附近的一个河谷作画,那是我几天前踩点并构思过的。但当我看到一台大型的拖拉机轰隆隆作响,在对这片杂乱的土地开始深耕时,我还是停了下来。过去我在这里画过安静的田野,画过喷灌中的蔬菜,那让人们看到的是一种安逸与祥和。但农民们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的耕作,辛苦乏味的生活,被我忽略了,恐怕也被大多数人忽略了。是不是应该停下来,也为他们生活的另一面进行描绘,给这里的农民留一个更全面的纪念?
我犹豫一番,停下来了。在小路的另一边,开始画这快土地和在这快土地上驰骋的拖拉机。前些年,我喜欢画静物,写生的也多是安静的树林、树木,平静的小河,岿然不动的山岭等,但近些日子,我开始想写生更多的移动物体,包括奔跑的动物,移动的机械。写生移动物体,尤其是移动快的物体,或群体动物,这相比于静物写生难度增大很多。尽管我静物画还没画好,但我还是想这样做。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不会走,就想跑”的意思吧。

我在画板上先是比划构图、调色,又画了天上的云彩和大地背景,主题还未开画,一个小时就过去了。我出来的晚,已经到了中午十二点多。拖拉机不断奔跑和掉转方向,画起来困难,我本来想拍照,参考照片作画。这时候,那台拖拉机开过了,它调过头,把犁耙一面对着我,突然停车熄火,从上面下来一个男人,向我走近。看不出他的年龄:灰白头发一缕一缕的粘在一起,我感觉应该很久没洗过头;整个人被灰土蒙了一层,,他藏在灰土下面的脸沟壑纵横。一件花格衬衣被裹在一条看不出颜色的吊带裤里,前面的拉链从胸膛开到肚脐。如果不是从这台体面的大型拖拉机里走出来,我一定会把他当做无家可归的乞丐。
“你好!伙计,我是斯蒂文”
他打着招呼走到我跟前,向我伸出毛茸茸的手臂。我闻到他身上一股强烈的农家肥臭味儿。我屏住呼吸。他可能觉察到我嫌弃表情,那我是不经意的。他扯着自己的衣服说:
“我老婆太懒了,只知道搽口红、喝酒和party”
他的意思是告诉我之所以有臭味,是他的衣服没洗,我觉得他说他老婆只是在开玩笑。真服气!他们这些人的基因谱里是不是就没有“自卑”、“自感形秽”这类记忆片段?
“我在昨天以前,一周都在施肥,三百二十方。今天开始翻耕。”
他接下来问我要画什么?要他做什么配合?要不要把拖拉机换换姿势?我说那倒不用,你的拖拉机如果能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就好了。他马上爽快的说; “OK,OK!我给你三刻钟,你看时间够吗?”
我傻傻地看着他,我在想,这人虽说脏一点,还挺豪气?
“你不用担心,我正好去吃一个午餐。我今天出工早,饿了!一会见。”
说完,他向附近的一所房子走去,没回头。大约一点半左右,他回来了,我的画也画完了。他还是回家时的样子:灰头土脸,没有变化。只是一只手拎着一个塑料袋,另一只手拿了一个纸盒子。他先夸赞了一下我的画,然后塑料袋放地上,打开盒子:里面是鸡蛋,十二枚,有大有小。他说:
“非常新鲜,在我家院子里捡的。我把它们的蛋拿走,母鸡还在哭呢!”
他说母鸡哭、我想他大概意思是,他收蛋的时候,母鸡刚把蛋生出来,还在“咯哒、咯哒”叫。他拉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鸡蛋上。果然,其中两枚还真得是热乎乎的。然后,他又提起塑料袋,里面装的是苹果。他说:
“我家的苹果非常好吃,你在超市里是买不到的,你尝一个?”我没有尝。
他把鸡蛋和苹果全部送给了我。我不知道怎么是好,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一大堆“thank you”。他又看了看我的画,并掏出手机对着画拍了两张照片。说:
“你不用谢我,我应该感谢你啊,你让我的拖拉机长命了!一百年、二百年“
他笑着,比划着挂墙上的姿势。然后他又再三问我,时间够不够?如不够还可以再给我十五分钟。我告诉他已经画完,回家再整理一下就行了。他不再有任何废话,说声再见,径直走向他的拖拉机,还是头也没回。我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发动机器重新耕作。
许久,我突然感觉似乎少做了某件事,或少了某种体验……哦!他身上的农家肥臭味,我没闻到! 莫非和他待在一起的几分钟里,我没有呼吸?

一天下午,我到溫德姆市政厅办事。挂了号,坐到一处靠墙的椅子上,等着工作人员接待。大厅的另一端,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女,似乎在讨论着什么,我没太在意。突然他们其中的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男人,向我走来:
“嗨,artist!你好啊”
他西装笔挺,脸上皱纹较深,一个有岁月感,但不失优雅风度的男人。我觉得似曾相识,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看着我疑惑,便拉起我的手,主动介绍说:
“斯蒂文,拖拉机”
“…?farmer?!”我突然想起来了。今天他怎么人五人六啊?
“是啊!”他点头。
“你来这里询问你蔬菜的事情吗?”我寒暄式询问。
“不,参加会议,议会”
“议员?你!”我很吃惊。
“是的,我。”他很平静。
他说刚才休会,会议马上又要开始了。他递给我一张名片,然后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有事call我。” 他说完匆匆离去,仍然没有回头。
那个开拖拉机的斯蒂文?
我傻傻的站着,整理着思绪:溫德姆市议员斯蒂文·格朗台。